编者按
11月27日,由北京城市学院特聘教授荣宏君捐赠的季怡陶致季羡林19通23页家书入藏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,并从即日起展出。这些家书均为季怡陶从济南写给在北京大学任教的季羡林,多数带有信封、邮票、邮戳,邮路清晰,保存完好。信札写作时间起于1948年6月,止于1955年5月,从个人视角记录了济南解放前后的食品供应、物价、外汇买卖及市民生活情况,侧面折射出当时部分社会状况,反映了一位长辈对晚辈的舐犊之情,是济南地方历史和季羡林研究的重要史料。那么,季怡陶是谁?这些书信又有什么故事?本报特约荣宏君先生撰文介绍。
季怡陶致季羡林家书信封及内文。
一
清宣统三年辛亥闰六月初八,也就是公元1911年8月2日,在山东省最西部的清平县官庄,一个季姓的贫穷农户之家,诞生了一个男婴。这家主人就给小男孩取名宝山,小名喜子。小男孩在村中野蛮生长,历经种种苦难自不必说,直到六岁这一年,他的生活轨迹却突然发生了变动,他被人从清平县的穷乡僻壤,一下子接到当时的山东省省城济南。
这个小男孩就是日后北大教授、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。纵观季羡林的成长轨迹,可以说六岁时的这次变动,是他人生走向的一个最为关键的分水岭。这位改变季羡林人生走向的正是他的叔父,也是本文要介绍的主人公季嗣诚先生。
季羡林父辈共有亲兄弟三人,老大叫季嗣廉,就是季羡林的父亲;老二叫季嗣诚,又号怡陶,也就是季羡林的二叔;老三生下来不久,季羡林的祖父母就相继病亡,老三没办法养活,被迫送给了一户刁姓人家,改姓刁了。为了填饱肚子,季嗣廉和季嗣诚很早就跑到省城济南混世界。经过了千辛万苦,才在济南有了立足之地。尤其是老二季怡陶,后来还竟然通过考试进入了“山东武备学堂”。季怡陶在武备学堂学的是水利测绘专业,毕业后在济南黄河河务局谋得了一个差事,而且他还幸运地迎娶了武备学堂一个马姓教官的女儿马巧卿为妻。季怡陶成家立业,终于在省城站稳了脚跟。当时,季怡陶就和大哥季嗣廉商量,由他在济南挣钱,让大哥回官庄老家维持季家门户。
据说,有一段时间,季怡陶和上司关系处得不好,他一生气就辞掉黄河河务局的工作,孤身来到东北沈阳闯荡。在东北期间,有一天季怡陶在街上闲逛,看到一间小商店正在出售为赈济湖北水灾而发行的彩票,他花了五毛钱买了一张,没想到竟然就中了头奖,一下子赢得了三千块大洋。季怡陶怀揣巨款,风风光光地回到了济南,他继续留在黄河水务局工作,还给大哥寄了一大笔钱,希望彻底翻建季家老宅,以光宗耀祖。
季嗣廉好面子,要建房就要建一座混砖到顶的四合院。季嗣廉识字不多,但骨子里天生有一种山东人的豪侠仗义,他爱打抱不平,更爱请客吃饭,据说他在集市上,只要见到饭馆里有一个熟人,为了显摆自己有钱,就会当场给在座的所有客人买单。没几年的光景,季嗣廉不但把弟弟从济南寄回来的钱财挥霍一空,而且最后竟然又把四合院拆了,卖砖卖瓦,以维持生计。等到季羡林出生的时候,季家又回到了一贫如洗的日子。
季羡林的父辈男丁兴旺,有兄弟三人,到了季羡林这一代,他下面又有两个妹妹相继出生。在济南的季怡陶也有一个女儿,比季羡林晚出生十天,之后妻子再也没有生养。就在季羡林六岁的时候,季怡陶和大哥商量,决定接他到省城读书。需要说明的是,季羡林与叔父的关系,并不是过继,而是“兼祧”。什么是“兼祧”?在宗法制度下,规定一个男子同时可以继承两家。具体到季家来说,就是等季羡林长大成人后,可以娶两房妻子,在济南一房所生的孩子归季怡陶一支,老家官庄一房所生的孩子就归季嗣廉一支。
二
1917年,六岁的季羡林带着一身泥土气息从鲁西一个最为贫穷的乡村,来到了当时的省城济南。满腹诗书的季怡陶认为孺子可教,就下决心要彻底改造这棵季家独苗。要改造,那么就要从名字改起。作为读书人的季怡陶十分崇拜两位古代文人,一位是晋朝名士陶渊明,另外一位就是北宋著名隐士,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林和靖。所以季嗣诚给自己起的号就是怡陶,并以号行世。喜子按季家的辈分是“林”字辈,正好暗合了季怡陶的文化偶像林逋,于是季老先生就把对林逋的这份钦羡之情寄托在了侄子身上,给喜子改名“羡林”,号“希逋”。
季羡林刚到济南不久,就被送进了曹家巷一家私塾读书认字。1918年,为了顺应新时代,季怡陶把季羡林又送进新式学堂济南一师附小读书。为了全面培养侄子,在季羡林接受正规教育之外,季怡陶特意为他聘请了一位老先生教习古文,以增强他在传统文化方面的修养。另外,叔父还专门为季羡林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,让他补习英语,在民国时期就接受双语教育,不得不说季怡陶具有比较超前的眼光。
1930年,高中毕业的季羡林来到北京投考大学,他同时报考了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,在众多考生中,就是因为他英语突出,所以同时被北大和清华录取。季羡林最后选择了清华大学,并决定入读清华西洋文学系,这自然就和他的英语成绩突出有关。
纵观季羡林的成长,可以说叔父季怡陶把他视如己出,为他的学习和成长倾尽心血。但是叔父的思想,依然沿袭的是封建家长制度,尤其是对于季羡林的婚姻,更是一手包办,不容置疑。季羡林记恨叔叔包办的婚姻,但是对于叔父的养育之恩他又终生难忘。
季怡陶出生于1883年,后长期在济南黄河委工作。新中国成立后,季怡陶在泉城颐养天年,1955年初,罹患肺癌,七月下旬,于济南病逝,享年73岁。当时,季羡林回到济南,亲自为叔父料理了丧事,让这位一生都在为季氏家族奔波不息的老人体体面面走完最后一程。
三
说到家书,季羡林和叔父通信应该是从北平读书时开始的。季羡林在清华大学四年,不知道叔侄两人究竟写过多少信,也不清楚今天是否还有信函留存于世。1935年,季羡林留学德国,在德国一待就是十年,这期间他们曾通过两年的书信。二战全面爆发后,希特勒命令德国全面封闭国境,季羡林也就此和国内中断了联系,他在《留德十年》里记录了这八年间与亲人天各一方、独自飘零异国的凄凉心境。
从《留德十年》相关叙述中可以得知,季羡林长时间收不到叔父的家书,他望眼欲穿度日如年,以至于把杜工部的名句改成“烽火连八岁,家书抵亿金”来表达对祖国和家人的无限思念。
1946年,季羡林婉拒了英国剑桥大学的聘请,毅然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国。经香港到上海,在上海,他终于接到了久违的家书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在1946年5月24日的日记中,季羡林记述了接到叔父来信时的激动心情:
虎文回来了,带了一大批信,居然有叔父他老人家的,我真是大喜过望。同时汤用彤先生通知,我已经被任为北京大学教授,可谓双喜。
就这样,从1946年开始,一直到1955年季怡陶病逝,叔侄二人通信不断,这十年间,究竟写了多少信,还有待后来者发现。我捐赠的这批信件,是在2009年季羡林先生去世后不久,偶然从海淀区的一处废品收购站中,发现了一批属于季羡林的物品,这些家书就在其中,共19封23页,多数带有信封、邮票、邮戳,邮路清晰,保存完好。
“羡儿如面:接覆十五日函,已悉山东时局济南南路近已收复……”;“羡林览:九月十七日寄来函款已收到。知工作既忙,鼻病又发,甚念!近日痊愈否?”……这些家书均为季怡陶从济南写给在北京大学任教的侄子季羡林的,家书起于1948年6月,止于1955年5月,从个人视角记录了济南解放前后的食品供应、物价、外汇买卖及市民生活,反映了一位长辈对晚辈的舐犊之情,折射出当时社会状况的某些侧面,是济南地方历史和季羡林研究的重要史料。
四
从季羡林与其子季承回忆相关季怡陶的文字了解,季怡陶虽然没怎么上过正规的学堂,但是他通过刻苦的自学,对经史子集等传统文化却有极大的兴趣,他不但喜欢作诗,而且对传统书法和篆刻艺术都有极大的兴趣。
季羡林在自传中说:
他并没有受过什么系统教育,但是他绝顶聪明,完全靠自学,经史子集都读了不少,能诗,善书,还能刻图章……
季承也在《我和父亲季羡林》一书中回忆:
叔祖父这个人,没有机会接受系统的教育,可聪明过人,肚子里的学问不少。他酷爱学习。正房西屋里有他的一间书房,里面有大量藏书、字画。他有一个大书桌,上面摆着文房四宝,还有一个硬木小柜,专门放置雕刻图章用的刀具。
通过季羡林父子的文字记录可以了解,季怡陶不但喜爱读书藏书和书法篆刻,而且还收藏有大批的古代书画作品,至于都有哪些名家名作,我们今天已不得而知,不过在1954年4月18日的一封家书中,季怡陶谈到为了归还家中欠款,委托侄儿在京出售自己的旧藏,通过这些作品可窥其收藏之一斑。季怡陶说:
家有王莲生八言楷书大对,王虚舟七言篆字对,何子贞楷书八言大对,郭尚先行楷八言大对各一付,不知京地易售否?(如能售,可来信即照寄此四人对,前均值二三十元)如能售出,可还潘家之款。
王莲生、王虚舟、何子贞等人分别是王懿荣、王澍和何绍基,他们都是清代著名的学者和书法家。赵朴初先生曾说:“观其所藏,知其所养”,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季怡陶众多收藏中的一部分,但就从这些藏品的品位来看,他的艺术审美和人文修养确已达到相当高的程度。
纵观这十九通家书,毛笔十七通,硬笔两通。季怡陶的书法完全从传统中来,笔意上宗二王,笔法承袭北宋书家米芾。家信书写时完全忘却法度,自由挥洒,虽然信手拈来,但笔力流畅,而且更为难得的是整个书写面目文人气十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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